凝固的诗篇·展评|沈胜衣:为贝母打开逃亡之路
编者按
 
目前,“凝固的诗篇——博尔盖塞美术馆藏文艺复兴至巴洛克时期杰作展”正在广东美术馆白鹅潭馆区展出。展览以博尔盖塞这座现代博物馆馆藏作品为主体内容,展出拉斐尔、提香、鲁本斯等意大利以及北方地区16、17世纪艺术大师的55件真迹作品。
 
如约翰·博格在《观看之道》中所言,“我们从不单单注视‘物’;我们总是在审度物我之间的关系”。观看展览亦是如此,陈列在美术馆的每一幅艺术作品背后都有它的故事有待我们欣赏、体悟和解读。在此,本期推送当代作家沈胜衣的文章《为贝母打开逃亡之路》,从独特的角度对展览中的作品进行分析,为我们展开“凝固的诗篇”中的植物故事。
 
为贝母打开逃亡之路
沈胜衣
 
美术作品,是记录和想象,是打开实体的世界和追溯意念的世界。美术展览,则是打开画家的记录,让观众追溯前人的想象。
 
日前又一次看穆夏展(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不退的浪潮”),得以近观只有真迹才能见出的人物动作和植物图谱之精细处。很高兴继在捷克克鲁姆洛夫小镇的偶遇之后,又一次与蔷薇少女(《Rose》)合影。同伴考我一幅歌剧海报的名字,我看到画中的白色山茶花就想到是《茶花女》——是展览带来的呈现,重逢,和探究。
 
同理,随后看意大利博尔盖赛美术馆藏文艺复兴至巴洛克时期杰作展(广州,白鹅潭大湾区艺术中心广东美术馆新馆,“凝固的诗篇”),也从诸多大师笔下的植物细节,探究一些实体记录,呈现一些意念想象。
 
展览现场
 
比如展品第一幅,也是用于海报主题的《花神福罗拉》。这位古罗马花卉、农业和青春女神,是艺术品常见题材,这幅也不脱范式,庄重而不失妩媚的女神,环绕装饰着鲜花。但比较特别的是,她手持、头戴和身边的雏菊、玫瑰、鸢尾等,多为自然界少见的蓝色,带来神秘的圣洁感。更特别的是,我留意到角落里耸立着一枝大红花,花心长长的花蕊伸出,这特征高度疑似热带的朱槿(扶桑),出现于此很勾起兴趣。
 
[传]伯纳迪诺·路易尼(Luini Bernardino)
《花神福罗拉》,16世纪
木板油画,64×52cm
图片由博尔盖塞美术馆授权使用
 
因为该画传为16世纪前期伯纳迪诺·路易尼的作品。其时是西方大航海时代,欧洲人远洋探险开拓版图,在战争、殖民和贸易的主题之外,已开始带回大量异域花木新物种。只不过,属于热带的植物大发现,应是集中在后来的17—18世纪。我查了一下,虽然有资料说木槿在古希腊罗马已从远东引种(西莉亚·费希尔《花朵传奇——大航海时代的植物图谱》),但木槿属植物中产于热带的朱槿,是“17世纪以后欧洲人从华南采集朱槿树苗运到欧洲。”(周文翰《花与画的艺术之旅》)所见最早的朱槿图谱,更要到西尼·帕金森18世纪中期远航南太平洋时所绘(托比·马斯格雷夫《植物猎人》等)。
 
展览现场
 
因此,《花神福罗拉》的这朵大红花,要么证明朱槿比一般认知要更早进入欧洲;要么,如果确认该画作者和年代无误的话,那角落里突兀的此花,可能是后人补画的;又或者,是画家的想象之花(一如那些蓝色花,在当时很多尚未培育出来),却恰巧与后来才出现的朱槿形态相合。——无论从植物传播还是艺术考证的角度,都很有意思。
 
循此角度一路看去,那些酒神手中的葡萄,美人胴体旁散落床褥上的玫瑰,情侣身边草地相依偎的小野花;那些少女头上的花冠,森林之神半羊人头上的藤冠,戴着橄榄冠的男子把草料端给公牛,基督掉落的荆冠尖刺上还滴着血珠,无不以植物见证着艺术与生活、人类与自然的现实和幻想。
 
展览现场
 
最可赞叹的是威廉·范·阿尔斯特《花与蝴蝶》。这是一帧很小的油画,易为人忽略,但策展者的良苦用心,为其赋予了特别的意味。
 
威廉·范·阿尔斯特(Willem van Aelst)
《花与蝴蝶》,约1670年
木板油画,25×20cm
图片由博尔盖塞美术馆授权使用
 
首先布展极见心思,它隔着展厅墙角与一幅冬景对峙,后者展示了寒夜雪地里,人们采集木材等劳作,无论场景内容还是画幅尺寸,都与《花与蝴蝶》形成对比冲击。人生的两面,就这样无言比肩:你从这边看过冬天的肃杀劳苦,铺天盖地,一转身就看到那些温馨静美的花,虽小巧到如退缩一角,却独占了整面墙,有足够的抗衡力量,予人慰藉。
 
展览现场
 
其次该画的标签牌,真是一篇妙文:“画中描绘了在短暂生命中的不同时段被采摘的不同花朵:郁金香初放时,一朵凋谢大马士革玫瑰的多刺茎上的叶片几乎枯萎。角堇和田堇、一只危险的大黄蜂和两只蝴蝶使画面更为丰富,它们与水晶花瓶一起构成‘韶光易逝’的劝世静物画主题。”——有画中动植物品种的介绍,有寓意的说明,已经很好很到位了,更难得的是接着后半段:“画作中右侧描绘的是一朵东方贝母,花瓣上的方格图案非常显眼。这种花是佛兰德斯传统中的珍品,胡格诺派教徒逃到英国后,将其种子传播到整个欧洲。事实上,绘画中出现这种花一般都与逃亡和迫害有关。”——这是更深入的背景解说,超越一般的绘画释文,可作一则上佳的花卉文化小品来读。
 
《花与蝴蝶》中所描绘的贝母
图片由博尔盖塞美术馆授权使用
 
贝母,我国主要取为药用,传统上罕见入画;但其如吊钟俯垂的独特花型、富于装饰性的花色,很受欧洲人喜爱,作为观赏花卉曾广泛流行,常出现于植物图谱,我手头有两本西洋花书即以贝母作封面。另还查到一些有趣的资料:
 
布伦特·埃利奥特《花卉:一部图文史》载,17世纪(即《花与蝴蝶》创作时期),植物学家约翰·帕金森把贝母列为“地上天堂”的第一种植物:“以其庄严的美丽,在花园中当之无愧地享有头名的位置。”约翰·克雷斯等《植物进化的艺术》指出,那种“花瓣上的方格图案”,古代被视为“骰子盒”,这个拉丁词汇便是花格贝母的属名。崔莹《花之语:英国古典版画里的花草秘事》也就上述两点、以及贝母的其他典实有较详尽介绍。玛格丽特·威尔斯《莎士比亚植物志》说,16世纪植物学家约翰·杰拉德的《植物志》扉页画,有人认为里面手持花格贝母的就是莎士比亚,他的剧作出现过此花,而杰拉德因为花格贝母的图案像国际象棋的棋盘,把它称为“棋子水仙”。另外在西方传说中,贝母垂首的姿势,与耶稣之死的悲伤有关。西莉亚·费希尔《花朵传奇》更谈到,方格花纹的贝母俗名“死亡之钟”,它垂在郁金香下的静物画题材,是表现“关于生死的不祥寓言”。
 
展览现场
 
 
然而它还牵涉到“与逃亡和迫害有关”的史实,则由那篇标签文字才得悉。而且,它躲在画面主体的郁金香和玫瑰侧边,被鲜妍夺目的两者所掩,倘无策展人拈出,更将埋没于消逝的韶光中了。
 
想象那朵贝母,从花园逸出,舍弃了头牌的辉煌地位;又从棋盘脱身,不再充任追逐胜负的棋子;还从掷骰子的赌桌溜走,摆脱赌徒和财富的操控。它什么都不要,只要自身的美丽;它被各种命运的重负和死亡的催迫压弯了腰,但仍决绝地一路逃亡。直至来到这个展览,打通与三四百年后的我连接之途。——不用理论众多杰作的画艺意义和历史价值,只此贝母,携手那枝天外飞来的朱槿,便令“凝固的诗篇”活化起来。
 
本文作者:
沈胜衣,岭南人,当代作家。
 
 
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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