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这边的哭声--忆随父王子云东北考察行(王艾)
录入时间: 2007-12-13
海这边的哭声--忆随父王子云东北考察行
王艾
一九七四年初，我随父亲为著作《中国古代雕刻史》漫游考察到辽宁义县，这是一个风雪弥漫，异常寒冷的冬天，我们住在空落无人的县招待所，每天早晨牙齿冻得咔咔响地喝一碗半温半凉的稀饭，吃着又黑又硬的花卷；厕所里风雪横贯而入，令人不敢解带。住下的第三天，父亲告诉我准备步行去离县城数里以久的一座北朝石窟拍照。早晨，天尚示明，我与父亲蒙面裹腰一头冲进外面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雪中。那是一片昏茫的，无边无际的雪海，一路上，风象发病般带着尖利、凄厉的哨音一阵阵呼啸而过，雪花大片大片飞舞，打在脸上，尽尝“风头如刀而如割”滋味。父亲紧裹大衣，用条破围由横七竖八包在脸上，手持拐杖，埋头行走；我则走一走便背过身，倒着往前走。傍然四顾，茫茫风雪旷野，就只我们老少二人，约三小时后，终于走到一条干涸的河谷边，脚下万丈悬崖，峭壁上，一道细窄不整的石阶通下，父亲当时已年高七十有余，艰难小心地一级一级往下走。在悬崖半中间，出现一扇小门，我上前敲门，无人应答，门顶上一根根巨大的冰柱使我怀疑此间到底有人否。后来，门开了，一眼瞥见开门人，我几乎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一个地地道道鹤发童颜的长者，一身旧蓝道袍，在那漫天匝地风雪中，在四周寂静无人的荒野里，这老人的容貌令我这个文化大革命中成长的年轻人无比惊讶，老人捧上两标热腾腾，香气逼人的茶后，便领着急不可待的父亲参观雕在峭壁上的一件件作品。我是负责照相的，当父亲左右观察好角度、光线，我便举机拍下。但父亲生性严谨，我胳膊略高，略左或右他都会蹙起眉头，令我重拍。他似乎不知冷，拄着拐杖指来挥去，我却冻得浑身瑟瑟发抖，有一会儿，手指僵得按不动快门。父亲非常仔细地观赏每一个局部，记得转到一个很偏僻的畸角，他抬头望见光秃秃岩石上隐约刻着的一个小飞天，便连声叫道：“好，真是好”。凝伫良久，不忍就去，当时我究竟年轻，对艺术的理解、热爱尚非能同温暖的炉火，无风无雪的室内相提，因此频频催促父亲，央求快点回去，那天晚上，我们深夜回到招待所，屋内无灯，服务员拿来两支短短的蜡烛，黑暗中，我望着烛火，听着小窗外依然凶猛的风雪和身边火墙里呼呼作响的火声，紧紧缩起，贴墙而坐。有一会儿，我用力敲敲墙壁，问住在那边的父亲：“在干什么？”。“记笔记”，父亲答道。
第二天一早，我们起程回北京，吃早点时，我想起这天是我的生日。桌上还是那糟糕的稀饭，花卷，想想自己盼望已久的十七岁生日竟将这样度过，几天来所受的冻、苦、劳累不由一起涌上，我突然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落到桌上，父亲微微一惊，问“什么事？”我不理他，只乒乒乓乓喝完，重重踢开椅子起身走开。往火车站路上，父亲与我并肩默默走着。终是年幼忍不住，我走了一段路便开口道：“今天是我生日。”父亲依然默默埋头走着，拐杖一声一声响，我不禁赶着又重复一句：“今天是我生日！”父亲楞了一下，忙问“想吃什么？”“鱼！”一肚子委曲，一腔怒火此时全发在这个字眼上，父亲干干地一笑，仍然默默行走。到火车站已是中午，我们找了家饭馆坐下，父亲放下行李便走到卖票的跟前，问“有鱼没有？”我则望着那县城饭馆肮脏简陋的桌椅，高翘起脚，摆出一副“他们还会有鱼”的神气。果然人家回说没有。父亲又走出去，在马路对面一家小店柜台前询问，一会儿紧紧握着一个生满铁锈，商标早已变色的小鱼罐头回来，并请服务员打开，然后，推到我跟前。我起先还慢慢地，矜持、屈就般地小口啜着，但终抵不过诱惑，大口大口吃起来，几分钟内，已风卷残云，但剩空盒一只。不料那罐头搁置过久，在火车上，我登时上吐下泻，劳顿不堪，时到今日，那令人昏晕的恶心感还索系在心。
回北京后，我的双腿已冻得红肿溃烂，脚无法落地，婶婶每晚用大白罗卜煮水为我洗。每逢她一不小心碰了哪儿，我不禁“哟”的一声时，她都使劲喘着气，并埋怨道“你瞧这老爷子，把孩子冻成这样儿！”父亲也有时看她为我洗，而一听到婶婶的责怨，再抬眼一碰我两道怒目相视的目光，他总仍干干地一笑，回里屋看书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星迁斗移，风水流转，我已成人，且置身花花世界的中心纽约，在这儿，人们在尽情地享受，在更大步伐地放松自己，以往父亲所苦心坚持，所以他那年迈孱弱的血肉之躯奋力争取的，在这里都因极普通、平常而被淹没掉了，我常常为中国人奋争的痛苦以及美国人由于得之轻易而过分漠然感到不胜迷惘，然而，我始终相信：只要地球上尚有人存在，人类千万年来所锻造、铁定的生存法则将终存；人类道德的精华，人类生存所必须景仰、遵循的诸般美德：毅力，克制，严谨，奋进，忘我的献身精神，崇高伟大的理想，将永远如旗帜般鲜艳夺目，并鼓舞、号召着无数的后来者。
（原文转载自《西北美术》，1992年）
作者简介：王艾，王子云女儿。
开放时间：每周二至周日9：00-17：00（逢周一闭馆）
每日16：30停止入场
地址：广东省广州市越秀区二沙岛烟雨路38号
咨询电话：020-87351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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