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禧创作手记

《欧阳海》故事
    那是不寻常的六十年代初，熬过了三年的“天灾人祸”，百废待兴，人心向上，充满企盼，多么需要鼓舞，多么需要信心。在政治学习中，来自党和上级领导的报告，常常告知我们：时代产生精神，文艺作品要有时代精神……年青的我，十分信服道理，孜孜不倦，走着实践的路。
    一九六三年的春天，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欧阳海，在行军途中遇险，奋不顾身地排除险情，使途经的列车安然无恙，而自己却献出了年青而宝贵的生命。这件事成了当时社会生活的热点，於是我便选择了这事件作为我创作的母题。
    我来到湖南衡阳欧阳海生前所在某部队驻地。营部为我腾出一点地方住下。连与营差不多靠在一起，我和战士接触很方便。此後我便天天与战士在一起，与他们交谈，听他们讲述老班长欧阳海的故事，为他们画速写，工作便很快开展了。
    从仅有的一张照片中，看出欧阳海是一个相貌纯朴的农家子弟，不习惯照相，双唇松弛微张，而天生一对大眼和剑眉配着尖俏的脸，这却是他俊俏的所在。我决定先为欧阳海塑一座胸像，找点土木材料和粘土通过战士有办法解决。只需几天功夫，一个艺术形式上的欧阳海，就在我和战士们的互相印证中产生。“果然有两下子”的目光不断向我射来，这时我感到“老九”的地位有了较大的提高。生活嘛，难得大家都高兴。
    我必须为塑像拍一张照片，那时我们没有照相机，知道营部有一部有毛病的“海鸥”120双镜头反光机，相机借来之後，就凭一把小刀之类的工具，我竟能胆大心细地拆修相机的快门，终於把照片拍下来。
    通常，我们下去生活都带一点石膏粉，做了头像速塑之类的作品，翻了石膏外模带回去，这时，我又要动手翻模了。连队的工作就这样开展着，我进一步的打算是根据搜集到的情况作出一个雕塑构图。
    浓墨一般黑的衡山，沉沉的京广铁路绕山而过。灰蒙蒙的天下着雨，炮班的战士反穿着斗篷雨衣，淋漓的反光，再亮也亮不出样，裤管早已湿透，解放鞋淋满了水，走起路来吱嘎作响。驮马身上沉重的迫击炮和炮座这些钢铁的板块，压得马的前肩和腰腿间的肌肉紧崩，一张一弛单调而机械地运动着。春寒透骨，要算这样蒙头湿脚的行军最倒霉。静寂笼罩了一切。
    汽笛一声，穿山裂石，顿时，山风呼啸，驮马受惊，跌倒在路轨上。出事了！严酷的现实就摆在眼前。怎么办！这时身为班长的欧阳海，本能地扑向驮马，马不动，再冲，马仍不动。欧阳海拼命地再扑过去。只听哗啦一声，人与马都滚动了。这时黑压压的庞然大物、汽熊熊的火车头，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从减速到停顿这一过程，却显得那么迟钝和不近人意。驮马是出了轨，火车没有出轨，然而此时的欧阳海却被火车头带到数十米远的地方，他躺在路基上，当战士们抱起他的时候，只见他脸色苍白，一双大眼清澈见底，似乎很安祥，似乎要说点什么……
    听了如此逼真的叙述，我在怀疑凝练一团的雕塑能说清什么呢？接着我又做了好些构图，但干部和战士们看了都认为不对劲，他们直接的感受要求我做“推马屁股”的真实，我却不愿意那样做。一时难以默契使我匆匆告辞。
    临别，干部们还是按照惯例请我吃了一顿饭，平常抓得很紧的连队，还发了十发子弹让我实弹射击，使我体验到枪的脾气。“欧阳海班”的命名是隆重的，当然，新班长也是优秀的，就是他教我射击。战士们扑地的动作是那么的干脆利落，噗噗有声，不管地面怎么样，他们总是这么坚实地拥抱大地；咔咔的上膛声是那么的清脆悦耳；瞄准难就难在屏息呼吸；扣板机了。扣下板机时，我脑际只觉一片空白，子弹飞靶了，声音是那么的撕啸，令人心寒，我想一个人中弹时的感觉，或许也是一片空白吧！
    随後不久，铁路旁边的衡山峰上，有一座雕塑屹立，情节果然是推马屁股的。
    我回到广州继续做构图，然而这里的人们不那么拘泥於具体真实，因为他们没有具体真实的感受。当时我还特意与潘鹤老师探讨了这个问题，他认为要超然，设想几十年後，人们对事件已一无所知，而你的作品是否还能起作用，关键是艺术作品自身的艺术建构，即有没有具备与人沟通的因素，这才重要。是的，我经过了半年多的努力，总算完成了我的一件力作。
    作品《欧阳海》入选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五周年全国美展”，先後在全国几大城市巡回展出，在北京展出时摆设在中国美术馆中央大厅中心，观众反应热烈。消息传来，我知道这作品成功了，相当欣慰。接着报刊刊登发表，也有评论说这作品表现了中国人民开“顶风船”的气概；著名理论家王朝闻则把这一作品誉为“一团火”，我喜欢这个评价，它要烧热中国人民的心。
    几个月之後，中国美术馆寄来了一份作品收藏通知书，说明将发给收藏费三百元。我太高兴了，曾经粗略盘算过三百元怎么用，我长期没有手表，首先是买一块进口的瑞士表，剩下无多的就随意花掉。可不久，我被调到乡下去当“四清”工作队，埋在心中的“奢望”不敢再提，只是偶尔放假回单位还有打听过收藏的事。
    文化大革命开始，当我看到自己的名字高悬於单位的大字报，心里不禁一怔，脑际一阵空白。再细看下去，大字报中果然列举不少有关我的“白专道路”、“名利思想”的表现，“打听收藏”、“瑞士表”竟成为生动的例子。
    继而，首都“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到广州串连，一夜之间，广州街头贴满了大字报，指控小说《欧阳海之歌》封面的雕塑有很多的问题，从中可以看出很多“牛鬼蛇神”，甚至还有“蒋介石”……对於这些小孩子水平的行为，我没有害怕，而只是一笑置之。
    八十年代初，单位主动把被扣的收藏费作个了结，说依照政策七扣八除，兑现给我的钱已所剩无几。我的儿子是文化大革命才出生的，他已经十六岁了，喜欢踢足球，这钱够他买个足球也好。
    一九九六年，广州兴建雕塑公园，雕塑《欧阳海》得以放大铸铜竖立其中，我完成放大工作在作品上署名时，算了一下，竟过了三十二年的时间，雕塑竖立後，游人观众不少，但知道欧阳海故事的人确实不多，人群中偶有知道者便会出来解释几句，都说得不怎么具体而精神却没有错。我想历史就是这样的演绎的。

我的情结
    我们心头的黑影，是因为中国近代的国运的衰落，列强入侵，人民挨打所造成的。是谁改变了这种情况，自由主义的大文人李敖先生振臂高声地说，只有中国共产党做到，现在没有人再敢打我们中国了。
    我不幸出生在民族灾难深重的年代。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我童年的时候，就目睹日本鬼子的刀光剑影，我的同样年幼的姐姐，就是在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中死去，我的家庭也在这场浩劫中遭到撕裂。我幼小的心灵，充满无限惊慌、恐惧和惆怅，永不磨灭。
    我长大了，我定过神来认识世界，每当我解读到，中国人民是如何难苦卓绝、英勇奋战地抗击日本侵略者，我身上流淌着的血液，必然会沸腾，热泪必然会盈眶。
    幸好我从事艺术，便用艺术抒发我的情怀。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已尝试把那民族解放斗争，如火如荼的场面，概括为《壮丽诗篇》这个构图，历年来不断修改完善，不断参加展出，“诗”以明志。
    终于等到了机会，今年夏天，我不畏酷暑高温，攀高劳累，挥刀弄斧，雕凿镂刻，用激情锤炼泥巴、用火炎溶化金属，整整奋战了六十多天，放大浇铸了一件大型的铜雕作品。最后我在作品的铭文中写道：“公元二零零五年，时藉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特放大铸造三十年前《壮丽诗篇》原稿，留与子孙，千载永记。时年六十九岁唐大禧并记。”
    作品终于屹立在广州雕塑公园，供人们共赏。

赤塔之行
    一次偶然的机会又使我踏上前往西伯利亚之路，“ 贝加尔湖是我们的母亲，她温暖着流浪者的心，为争取自由挨苦难，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那是传唱在多少人心中苦难却坚决的大调。西伯利亚--那是遥远的北方，人们心中多么神秘的地方，而今，我要去的，就是这个地方。
    南方还是盛夏的八九月，出了满洲里便觉得凉风飒飒。天清气朗的世界，我们乘坐西伯利亚的列车，前往贝加尔斯库的省会--赤塔。这是位于俄罗斯西伯利亚铁路大动脉东段、蒙古北部一个很不起眼的中小城市，有着伟岸鹿茸的公鹿是这座城市的象征。
    这里的西伯利亚，是一片坡峦缓缓的黑土，生长着茂密的白桦林，俄罗斯画家画白桦就像中国画家画松竹那样常见。小城人口并不很多，三四十万人，看上去比较休闲，洋洋散散，神情里却知足幸福。生活不算富裕，都在拿捏着二手车，日本的二手车在这里是抢手货。导游是位俄罗斯的朝鲜族老太太，是位温文尔雅皮肤白皙的退休教师，都快六十岁了还出来兼职，说一口相当蹩足的普通话，语调和表情却是地道的俄罗斯，很热情，会唱不少中国歌曲，所以很讨大家高兴。
    老太太总是提起她们的东正教和城里的一些教堂，那是他们的历史，也是他们敬仰和铭记的地方。一百八十多年前，由被流放至此的十二月党人亲手建筑起来的小教堂是这里的亮点。老太太许诺午餐之后便带我们前去参观，于是，到了优雅别致的西餐厅，平素有点唠叨的团友们，顿时静了下来，领略了异国风情的用餐文化，分外快活。
    跟俄罗斯的其它城市一样，赤塔也有列宁大街和广场。 列宁、红军等一系列纪念和装饰雕塑保存完好。九月一日的城市到处充满着节日的气氛，阳光鲜花相辉映，格外灿烂美好，原来是开学的日子。学生们着上礼服，女生们则头带洁白大花，手中还捧着花束或花球，给老师行礼献花。特别触动我的，是那些六七岁刚入小学一年级的小朋友，身着“三件头”，合身的礼服，再结上领花，真是纯真动人。一个民族的文化能够从这时候抓起，是值得敬重的事情，这是伟大与幸福。
    赤塔，这个曾经禁止外人入内的神秘之城，是当年十二月党人流放的地方。十九世纪初的俄国，沙皇专制暴虐统治，实行着农奴制。有那么一群贵族，其中不乏诗人、作家和高级军官，深感自己特权是罪过，在 1825 年的冬日发动起义，试图推翻沙皇的统治，但很快被镇压下去，绞杀的绞杀，流放的流放。他们被流放到了赤塔，在严寒的风雪和种种绝境中，仍然信念勃勃地打猎、耕种、办学校、建新村……就像不灭的火。他们爱国爱真理，在广袤的俄罗斯大地播撒了民主和自由的种子。用圆木层层叠起的东正教教堂现在是十二月党人博物馆，里面陈列的，都是这批贵族囚犯的故事，他们的牺牲与坚守，他们的爱情和信念。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和恋人们不是十二月党人，但她们却齐齐嫁给了十二月的风暴。这些千金贵妇，虽不理解丈夫的政治理念，却坚决要求随同丈夫一起流放，于是，荒蛮坚硬的西伯利亚土地上，爱情扎下了根，也开出了傲然的花。他们终有部分人战胜了死亡，但毕竟是少。三十年后，他们得到大赦，回家的己是廖廖无几。俄罗斯现实主义大画家列宾的油画《不期而至》正是表现了十二月党人家庭不同寻常的一幕，惊愣的不期而至，令人震撼。几许坚定，几许淡泊，我静静的站立在博物馆里，不敢高声语，内心深处，是我对这个伟岸卓立的高贵知识分子群体的追慕和对自己作为艺术家的思考和审度。
    记下这些文字，已经是赤塔之行结束后的二零零八新年了。新年的广州，草木顾盼生姿，阳光正好。然，我的心，总忆起那远方的皑皑白雪，那关乎尊严和价值的往事 ……

OPO 的故事
    因为我们都居住城市 , 很少接触狗 , 遇见狗时可真有点害怕，也就谈不上喜欢，直白地说，就是不喜欢。十年前，自从我在郊区建了工作室 , 为防小偷 , 朋友告诉我，最好的办法是养狗。
    最初，我家乡的亲戚知道了，便主动托人带了一只狗给我 . 这只狗全身黝黑 , 毛色闪亮 , 额面有两白点，俗称四眼狗，雌性；她的身材苗条瘦劲 , 长长的后腿，立姿很美，‘狗龄'约半岁 , 性情温驯 , 一见面就颇能投缘。我随即给她起名“啊O”（潮语“黑”叫“乌” , 与英文字母O谐音。）
    啊O很通晓人性 , 很快识别我是主人 , 摇头摆尾 , 步履相随。晚上，我们在房里睡 , 她就彻夜地睡在房门口 , 可怜巴巴的，凉飕飕的地板都睡出一团暖烘；每当我伏案工作 , 她必挨近我的脚边打盹。一回 , 她竟趁我们不备 , 突然闯进房间，钻到被窝上端坐着 , 且洋洋得意地与我打着照面 , 不知好歹的神气令我啼笑皆非 , 我一边吼着驱赶她一边心想：幸好爱洁不苟的女主人不在场，在场的话，非吓坏不可，或要遭到一场痛斥。聪明的狗只 , 很能领会人意 , 你对她不满 , 只要对她使一个眼色 , 或用指头指一指她 , 以示谴责，她的目光便显得很不自然或很无奈，有时还会假假地、装作不在呼地打个呵欠，搪塞过去。
    啊O的天性合群，喜欢遛达 , 我们常不在家 , 她便要设法往外溜 , 与乡间的狗只嬉戏。每当我们回家见不到她 , 便高声呼唤 " 啊O", 她闻声必兴高采列，疾速飞奔回家，慢慢地，她这种情感上热切的回应，体态上娇健的英姿，渲染着我们情感，我们开始体会到养狗的乐趣。没有料到，她在外厮浑，不多久却怀孕了。起初发现她变样了 , 走路时腰肢发直 , 稍后，肚子居然逐渐胀大 , 毛发也开始退色、脱落，乃至变成癞痢斑斑，一系列的生理问题的出现，真令人不悦和难堪。终于有一天 , 啊O不见了，我们猜想她是躲藏起来生小狗，但令人不解的是，过了数天，啊O又出现，但肚子居然也没有了。我们到处找小狗，却没有找到；况且啊O日渐复原，毫无半点做母亲的迹象 , 这竟成了一个悬案。更令我失望的一回，啊O到厨房偷吃，整整吞噬了一斤多生的瘦猪肉，这次招至被我鞭打 , 当时她浑身颤抖 , 满眼求饶的可怜神色 , 却使我的心灵震撼，久久未能平息。 后来，我们从书本上得知 , 狗和人都一样 , 都需要有良好的教育，才有良好的习惯，同样也是，早期教育，尤为重要；啊O也不可能产后吃掉自己的孩子 , 因为没有人干扰过她生孩 子，也没有产后忧郁症或等心理变态迹象。唯是书上还说过：母狗有时会有假孕的现象。由此我得出正确的推断：是早恋的结果。
    一天我们回家 , 同样呼唤着啊O，却没有回应。果真不妙了 , 有人告诉我们，啊O是被偷狗的人偷走的 , 我顿时心头一怔：善良美丽的啊O，防不了小偷 , 反引来杀身之祸 ? 我在颤抖 , 心中感到内疚，久久地若有所失。
    经朋友介绍，我们又到警犬队去买一只德国纯种小狼狗回来养 , , 小家伙只有三周月，活泼可爱。这次我决定重男轻女，要的是 boy, 并给他起名 police( 警察 ) ， P 排在O之后 , 表示我们养的第二只狗，中文就叫 " 普力 " 。这家伙牙齿厉害 , 你穿着的裤脚和皮鞋他最爱咬 , 只要你逗他玩，他就髙兴了到在地上打滚 , 要你为他挠肚皮搔痒。他的四肢，骨棒粗壮 , 状如虎抓，我们有点担心，怕他长大了会变得太厉害。果真六七个月就长成大狗 , 站起来与人齐胸 , 欢迎主人时就用两只前抓搭到你的胸前，舌头伸得长长的，咧着嘴笑，不懂狗的人，非被他这种举动吓坏不可。这次，我们特地送他到警犬队去培训，学习三个月，学了一身好本领回来，会听口令做动作，立、坐、卧、跳，样样会做，原先怕听到鞭炮声也不怕了。这时的啊PO，真是英姿勃发，威风凛凛；嗓门宏亮，穿透力强，多少经过的人，都闻之怯步；好斗的性格，遇到同类，必然决斗；过于滋事，有人到访，如未向他报告，他会吠叫不停，这时你带友人介绍给他认识，他才会收声。
    养狗，过多的犬吠噪音，是难受之处，还须把狗关紧，处处防范，心里负担也重。啊PO就发生过三次伤人的严重错误，头一回，散步时碰到人家的狗只而冲突，凶性大发，我想去阻止，却被他咬伤脚板，误伤了主人；另外两次则是在后花园，咬伤了我的女儿和朋友的女儿。按说我的女儿是常回家的，但她生性特别怕狗，因而从未正式介绍过，啊PO便耿耿在心，竟干出如此离谱之事，每次出事，我都十分愤怒对啊PO施罚，狠狠鞭笞。身躯若大的啊PO，这时却不敢逃匿，只是蜷缩在地，仰着脸，瞪着充满惶恐的双眼，任由主人鞭打，虽然哭喊却丝毫没有半点反抗的念头。我边打边想，狗的心目中只有主人，一点不假，狗的恋主和忠诚，却又可圈可点。
    除了天生的嗅觉，我发现啊OP还有惊人的听觉，能分辨出几百米外微弱的声音 , 他突然无缘无故地叫了几声 , 原来是经常来接我外出的汽车已到了小区的街头，果然不一会汽车就到了家门口；天阴，他能听到天边的远雷而惶恐不安；人们却毫无知觉，由于听觉过灵 , 变天或是雷电交加的时候 , 啊PO就如面临末日，大难临头 , 他会挣脱缰绳 , 四处逃窜而无地藏身；逢年过节 , 鞭炮四响 , 人们高兴 , 他却失魂落魄；主人要远行，他会因而哭泣悲伤，不思饮食。狗，的确须要人的理解，因为他不会说话。
    原来，狗是高智商的动物，尤其是与人的感情相通，约达到人类三、四岁儿童的程度；据说德国狼狗，也是非常聪明，因此这种狗的死亡意识很高 , 遇到战争、地震等天灾人祸 , 就会表现失常和错乱。所以这种狗更须要受训 , 对人的帮助也就更大。
    不觉啊PO在我家已经呆了七年，小偷的确未曾光顾，说明啊PO确有威慑力，他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并保护了我们。然而, 我们偶然间发觉啊PO老了，两颊胡子变灰, 眼神暗淡，行走乏力，坐卧怠倦，口令动作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身体的毛病越耒越多 , 牙齿失缺 , 小便失禁 , 老年特征越来越明显。怎么处理啊PO成了我们一桩心事。幸好得到友人大帮忙，把啊PO送到一个狗场，让他退役。
    送狗的那天，我们主人都一起去送，啊PO一上车就知道不妙，已经显得有些不安，我们把他送到养狗场 , 饲养员很和气，啊PO也乖乖‘过主'，我们终于与他告别，他哭泣了。这时我们也感到难过 , 看着啊PO从小长大，从大到老，狗的一辈子就这么快过 , 寿命只有人类的八份之一 , 这么一算 , 啊PO就已经五六十岁了。由于我们认识和沟通的局限，也未全尽主人之道。养狗一场，感慨何其之多，女主人此时掉了眼泪。
    几个月后 , 我们打算去看看啊PO, 得到的回复是：我们走后 , 啊PO始终很悲伤 , 大概两三天之后，他脱圈逃逸 , 下落不明。

飞出巢臼
    话说三十年前，作家 、 诗人梵杨带着一位小伙子到我工作室来，见面便国骂几句，二话不说，就把小钟介绍给我，要我指点指点他。小伙子神气精灵，也能投缘，此后，他常带些素描之类的画作给我看。那时，我的中国画《人民的苹果》已经出炉，经常应邀出席一些创作讲座和辅导工作，小钟也常跟随，熏染未免，这样，小钟也就走上了艰辛的自学之路。他以其勤奋沉实的姿态面对艺术人生。较早之前，我就预期，他将会成为雕塑艺坛一名‘干将’。
    小钟曾在园林部门做雕塑的工作，出不少园林雕塑作品，多才多艺，功达捏花塑石。晨钟暮鼓，几经风雨，几度日晒，几年之后，小钟出道了。
    在雕塑界，小钟是较早掌握和运用金属材料进行雕塑创作的雕塑家，1984 年，小钟首度以其技术含量较高的紫铜锻打的浮雕《姑嫂》入选六届全国美展，那时的作品人物造型，还略嫌摆布与套路，但作品情调，颇具岭南民俗风情。《姑嫂》获六届全国美展优秀奖。1987 年，他的新作《醉剑》，以失重和飘飘欲仙的感觉挑战了雕塑艺术固有的观念，铙有新意，这一作品连获广东和全国体育美展两个奖项，并建立于广州天河体育中心，隆重地迎接第六届全国运动会的召开。《醉剑》使小钟在体育美术创作和城市雕塑领域崭露头角，此后的十多年间，小钟的作品在全国获奖的次数竟达十多项，难怪美术界有人把他称作获奖“专业户”。1997 年，小钟以更大的热情和勇气，创作了气势磅礴《三元里抗英》雕塑，参加庆祝香港回归中国艺术大展，摘取了金奖。期间经历了十年磨一剑的难辛，终于取得可喜可贺的成功。
    一个人要自己了解自己是最难的，艺术家就更难。艺术道路的把握，重要的是艺术家自己，时代在进步，艺术在发展，迫使每个艺术家都要善于思考。在一次记者的访谈中，我公开地谈到小钟的成功是因为了解自己，扬己之长，避己之短。随着金属材料的发展和雕塑上的应用，小钟更倾情于这方面的研究，《戏浪》和《芦苇荡》这两件作品就是很好的发挥。
    或者说，雕塑面对新材及新技术的应用，雕塑的空间语言变得如此‘花俏'，传统形式的雕塑语言以及泥塑技巧显然显得更为‘木讷'，这些新思潮给艺术家带来了冲击，艺术家何以应对？小钟挑战这种冲击，在了解和掌握金属材料属性与机理效果的基础上，小钟心中明白，金属完全可以‘拿捏，'智慧地赋予金属材料以‘写意'的运用，取势若‘泼墨'，潇洒淋漓；敛如游丝，刚劲挺秀。这种转嫁中国书画传统中的‘挥写'和‘意在笔先'的方法，在雕塑现代化和民族化方面的探索，实践成果，诚为可贵，作品《戏浪》、《芦苇荡》、《大道》因此而得到应有的肯定。《戏浪》获得了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收藏的殊荣。
    与其说传统的雕塑艺术精髓是固守立体的三维空间观念，那么现代雕塑则不囿于上述观念而更随意不羁。小钟近期新作《大道》确有如此破题的倾向。有评论认为，镜面不锈钢材与片状造型造成动感与轻灵，与法国现代雕塑家费罗的风格有异曲同工之妙。作品《山泉》，更多地把生活中的一些‘意境与悬念'的诗意，巧妙地揉合到雕塑造型中。仰面淘醉于清风，心绪尽佳和少女，作品《清风》的艺术完美度更高，形体的着实与夸张有度；衣纹处理，细皱碎皴，不难看出受到某些中国山水画技法的点染。艺术借鉴从来就是艺术的良方，喜见小钟在艺术实践中收益良多。
    小钟为人爽快热情。许多年前，我郁于陋室寸居，有一回，忽然向往森林，就托小钟给我找一棵树，果真他给我找来一棵婆娑的鱼尾葵，入室后几乎把室内空间占满，看电视都在树叶掩映间，颇得惬意。但好景不长，树慢慢地枯黄，我又把树迁出，寄养露天处，树复活了。又过许久，我终于有了宽居和园子，便把这树和我亲手买的两棵南洋杉，一起迁到园里去种。又过几年，这些树都参天屹立，迎着雨露和朝阳摇曳，和风中，我四散地联想，念旧地想起小钟的成长，心中无艰欣慰。忽然，断续和不完整地想起了大诗人雨果的诗句：
    识途的鹰啊，飞出你的巢臼，
    飞向那历尽沦桑的山峰 ……
    机敏的云雀啊，悄悄走来的黎明，
    已看不到你在巢里的身影，
    你早已起床，在空中响起歌声……

那远处的群山欢笑
    丁亥岁末的最后一天，我的学生，一个 80 后的小姑娘，问我的作品《群山欢笑》之种种故事，这是他们这一代年轻人无从知晓的。于是，清冷的空气里，我的记忆飘到远处，很远。
    与其说我在 1973 年创作的《群山欢笑》描写了一代人的炽烈灿烂青春，不如说那是特殊岁月里一幅壮丽的山水画和青山魂。
    六十年代，党号召我们文艺工作者下乡深入生活，我被安排到了新会古兜山水库。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水库的兴修自然成了许多知识青年下乡体验生活的重头戏。知青身上有股特殊的气质，大多数的知青年龄都不大，他们胸怀壮志，辞别亲人，跟当地的农民一道战天斗地，挥汗如雨，有着极强的理想主义色彩。其中的一个女孩子，还是工地上的模范人物，常常被请去讲话和作报告，红极了。那时我们大家都还年轻，我常常被他们的生命活力和真诚热情所感染，这群年轻人的笑貌精神，凝结在了我的新创作－－《群山欢笑》里，也正因如此，我和他们走得很近。而他们，也喜欢围拢来，叫我一声“ 唐老师” , 看我完善雕塑。一段时间后，我回了原单位广州雕塑院，他们偶回广州，也会约集三五，前来看我。
    不料，我们的来往遭到了非议。那时候，每个单位都派驻军管，设有一名解放军宣传队，简称“军宣”。有一次，“军宣”找我谈话，说那么多女孩子来找你，她们是什么人？又说组织安排我下乡，目的是要我好好地改造思想，搞好创作，而我却和一群知青混在一起，来来往往，须知道他们复杂，云云… 奈何，久而久之，我们也就疏淡到不来往了。很偶然，也还见到了那个在水库工地红极一时的女孩子。她回城了，却截了一条腿，面色苍白，用支架走路，蹒跚艰难地出没在拥挤的肉菜市场。我感慨人生的无常和变数，也默默在心里问一声：年轻的你们呀，今安好？后来，我从别人口里得知，他们中的大部分，已在“偷渡潮”中悄悄走了。
    九九年旅游去美国。一日，我行走在美国的某个城市，金发蓝眼的人潮里，居然听闻耳边轻轻地一声“ 唐老师”，我蓦然一愣，转身过去，惊讶得一时无语。二十八年过去，在美利坚合国的大街上，眼前的这张笑脸居然是他们中的一个！我的第一感觉是她老了，而她的第一句话却问起那件叫《群山欢笑》作品是否还在，我连连回答还在，还在！
    再过一天就是戊子新年，新世纪的第八个春天了。我摸挲着自己颇有年月的作品，也追想那一代人曾经炽热却被遗忘的青春，那群山远处，永远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