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大家白石老人(作者:李可染)
录入时间: 2006-09-30
国画大家白石老人
——为庆祝他的 90寿辰(1950年11月12日)而作
李可染
在某次展览会上,一间宽大的厅堂里,挂着将近百十幅的国画。我走了
进去,首先被齐白石先生的作品吸引住。这些作品,神态生动、壮丽清新,
使我感到了我们中华民族的磅礴气魄和伟人的创造精神。尽管旁边的作品幅
面很大、颜色浓重,但相形之下,就像一些影子似的,显得灰暗。
白石老人的画,不仅为一些美术家、鉴赏家所推重,同时也拥有极为广
大的爱好者。解放以后,我们的政府对于这位老艺术家爱护备至,中央美术
学院并聘他为名誉教授。不少的进步美术家不仅对他表示敬重,并且同样称
扬他的作品。为什么齐白石能得到这样的光荣和尊敬呢,这完全由于他在美
术上的成就和贡献,而这又与他一生坚韧不屈的奋斗精神有着密切的关系。
白石老人一生过着极其质朴单纯的生活。每天凌晨即起,作画刻印不知
劳累。为了怕人纷扰,常把大门关锁。为了珍惜时间,睡觉及坐车时做诗。
他把整个的生命力量都献给了艺术。他对艺术所下工夫,坚忍持久,从不间
断。据说他母亲逝世时有十天未曾作画,这在他生平是仅有的事。因而他数
十年来作画之多,真是千千万万,难以数计。我们的美术史上,记载古人用
功勤苦的情形,有“池水尽黑”的故事。白石老人是个有绝大天才的人,在
这一点上也承继了先贤的坚毅精神,付出了绝大的代价,他的成就岂是偶然。
我们研究白石老人的作品,首先不能忘记他已届90岁的高龄,在他少壮
的年代,中国的艺术环境同现在是大不相同。那时的中国画,已随着残破的
封建社会,陷到最为腐朽颓废的阶段。公式主义的代表作家“四王”(王时
敏、王鉴、王原祁、王翚)虽早已死去,然而他们的承继者,所谓正统派画
家,都是走着“离开古人不敢着一笔”的绝路。他们崇拜古人,却不善批判
地接受古人的经验,而把古人的成法像一条绳子似的,把自己牢牢捆缚,弄
得作品奄奄一息,甚至完全丧失了生命。另外一派在野的文人画家,承继了
明遗民画家及扬州诸画家的传统,反对公式主义者的死守成法,主张创造。
然而他们大半又把创作的源泉,寄托在个人的主观思想里,因而他们的作品
仍然得不到真实的表现,而且失去了群众的欣赏。白石老人生长在这样的艺
术环境里,他不赞成公式主义者死摹古人的作品。他的艺术思想,一度是曾
经倾向于这些在野的文人画家的。我们从他的作品里,确也可以看出他是接
受了明遗民画家及乾嘉间扬州诸画家的某些特长。然而他的接受是有批判的,
同时是有发展的。他接受了这些作家的反对死守成法及主张创造的精神,接
受了他们笔墨上的表现力,但在创造上却矫正了从主观出发的缺点。在他最
近自写的小传里有这样的话:“二十岁后,弃斧斤学画像,为万虫写照、百鸟
传神。只有鳞虫中之龙,未曾见过,不能大胆敢为也。”描写不根据空想,“传
神”、“写照”都从客观物象出发,这样就使老人在创作上找到了生活的源泉。
老人60岁前画草虫时,家里就养了很多的虫子。画虾,经常在笔洗里放着两
只活虾。他有一部《借山图》(山水画),就是他40岁后,5次出游西南各名
山胜迹的成果。今年春节前,老舍先生选了四句苏曼殊的诗,请老人作画。
内中有一句是:“芭蕉叶卷抱秋花”,老人因为不熟悉芭蕉叶卷的情形,时当
严冬,又无实物可作参证,逢人便问芭蕉的卷叶是从左到右,还是从右到左
的。没有得到正确的答案,结果便没有画上卷叶。由此小小事例,可知老人
在创作上对物象的真实,是抱着何等重视的态度。
白石老人的画,有细到纤毫毕现的草虫、有粗到寥寥几笔的虾蟹。不管
是粗是细,同样地都表现事物达到了形神兼备的境地。试看老人画的草虫,
那两根敏锐的触须,真有一触即动的感觉。这绝不是仅仅靠着摹写死的标本
所能办得到的。再看他画的墨蟹,那脚爪活动的真实状态,更不是主观主义
者凭空臆造所能梦见。老人曾告诉我说,他自己画的墨蟹,与那些伪作的容
易分辨:他画的蟹腿饱满而表面扁平,伪作往往是滚圆的;他画的蟹是横行
的,伪作常是蜘蛛似的向前爬行,这样就完全失去了蟹的特性。由此可知老
人对物象的认识和表现又是何等的深刻。他画的小鸡,不仅画出身上的茸毛,
而且画出了小动物可爱的稚气;画的蜜蜂,那翅膀飞动,真仿佛要叫你听到
了嗡嗡的声音。……对着这些生动的形象,我想任何人都会承认老人的作品
是写实的。然而我们若把他画上的形象与真实物象对比,又一定会感到这二
者之间有着相当远的距离,那画面上的形象,都是经过千锤百炼,脱净了渣
滓加过工的。他在作品上题过这样的话:“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
俗,不似为欺世。”那种毫无创造,完全以形色酷似来讨好庸俗人的作品既为
他所不取,同样“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文人墨戏也责之为欺世。他的创
作,从客观事物出发,把真实对象加以思想感情的铸造,而后用他有力的笔
墨表现出来。因此他的作品形神兼备,显示出健康的特色,一扫当时文人画
的主观偏颇、轻视形象的病态作风。
白石老人的作品,还有另一个特色,就是色彩艳丽、充满了生命的朝气。
我们知道中国画在元朝以后,由于士大夫画家思想的消极,鲜艳的色彩便一
天一天地在画面上衰退,惨淡颓废的情调一天一天地在画面上增长。早在宋
朝就有画家写出了这样的诗句:“雨里烟村雪里山,看时容易画时难。早知不
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壮丹!’雨景雪景都是不用色彩纯用淡墨画成,因为
不为人们所欣赏,使作者发出了感喟诗句。元朝以后的山水,画家在色彩上
大多只喜欢使用一点淡淡的赭石,名曰“浅绦”。画面的情调也以“冷逸”、
“苦涩”为高。这样甚至使以后的画家产生一种极不正常的看法:认为高深的
艺术,只能淡墨表现哀愁,鲜艳的色彩与高尚的画格不能相容。这样不仅使
国画远离了群众,同时也使它发展的道途日益狭窄。但是在白石老人的作品
上,却极力地矫正了这些偏颇的病态。他画的牵牛花,红艳到了顶点,真仿
佛受了一夜甘露,迎着朝阳,欣欣向荣,使人看了精神为之振奋。过去曾见
他画过一幅《莲花翠鸟》及一幅《红梅寿带》,五色缤纷,绚灿极了,然而并
未因此就降低了画格。老人的画,不仅在色彩上作风上表现出欣快峥嵘的情
绪,同时还欢喜直接使用一些民间吉祥的题材,如“大吉大利”、“喜上眉梢
等等,这此为怪僻的士大夫画家认为“俗”的题材,一到了他的笔下,同样
地能成为高度的艺术品。他的作品所以能博得很多人的喜爱,这也是一个主
要的因素。
由于白石老人的这种创作方法、由于他数十年艰苦持久的功力,在他的
作品成就上,不仅打破了公式主义者死硬成法的束缚,并且矫正了文人画“不
求形似”的缺点;同时把水墨画的技法,从原有阶段向前推进了一步,使它
富有了更高度的表现力。我们看任何平凡的题材,到了老人手里,就能“化
腐朽为神奇”,真仿佛到了“点石成金”的程度。记得有一次,我告诉一位美
术界的朋友说老人画的樱桃是如何的美妙。这位朋友怀疑地说:“樱桃形色
都极少变化,如何能制成美好的作品?”及至看见了原画,那红艳的饱含液
汁的颗粒及错综变化的枝梗,加上装饰风的果盘所形成的效果,不仅马上打
消了他最初的怀疑,并且使他留恋在画前不肯离之。记得我初到北京,第一
次看老人作虾,在十几分钟的制作中真是使我感到惊异。他画一只虾,其容
易就像普通人写一个字,笔墨过处,体积、质感、动态、神气应有尽有,结
果,在水里游泳的透明体的虾子,柳栩如生地出现在纸L了。这样你能不惊
叹他水墨画的表现力吗?
为什么白石老人生长在那样颓废的艺术环境里,而能走向比较健康正确
的道路,进而提高了水墨间的表现力呢?我认为这除了有它当时社会的因素
外,还有一点是不容忽视的,这就是他出身于劳动人民,朴素的品质和民间
艺术对他作品的重大影响。老人曾做过不少时间的雕花木匠,据说他雕的花
板是“刻画入神”的。20岁后又做过画像的画工,他画的人像不仅能传达神
气,而且.有表现从纱衣透露山袍褂花纹的绝技,可知他的写实技巧是很高明
的。因为原来是民间艺人,所以能很自然地把民间艺术健康写实的特色,带
到他的艺术里来。白石老人40岁后,虽然入了士大夫之林,成了专业的艺术
家,但他一直保持着质朴劳动人民的高贵品质,一生不会沽名钓誉,不知使
用手段,一切全靠自己天才的劳动创造,靠着欣赏者的拥护爱戴。因之他的
作品,自然就与欣赏者有着直接密切的联系,自然就得照顾到他们的要求,
满足他们的要求。一般欣赏者的要求与艺术的提高发展,在过去旧国画中存
在着很久很深的矛盾,白石老人却能因此慢慢把它克服了,我认为这种成就
是难能可贵的。
艺术原为群众所创造所欣赏,而旧国画数百年来,却演着远离群众的悲
剧。成百成千的画家都在叹息着:‘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却不知深入地挖
掘这矛盾的根源。白石老人处在这样的艺术环境里,独能以艰苦自学、天才
创造,接近了群众的欣赏,博得广大的欣赏者的爱戴,这不能不使我们敬佩!
当然他的创作,受了时代的限制,所表现的题材,有一定的局限,但我们从
他的作品中至少可以认识到:国画中的水墨画可以写实、可以使用艳丽的色
彩、可以表现欣悦向上的情感,并且它具有相当高度的表现力。他的作品不
仅具有现代人健康朴素的思想感情。同时又包含着深厚的传统和独创性的风
格,和一般所谓文人画很不相同。这在我们新国画技法的发展和创造上,具
有开拓宽广平正的道路的作用,给予了宝贵而又丰富的滋养。我认为这是白
石老人在我们美术上的重大贡献,也是他在美术史上不可磨灭的成就。
(原载 1951年 4月 8 《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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